匯旺金邊往事：「柬埔寨支付寶」，卒於昨夜

原文作者：Sleepy.txt

2025 年12 月1 日，金邊。

湄公河畔的風依然濕熱，但對身處其間的數十萬華人來說，這個冬天比往年寒冷得多。

這一天，注定將被刻入柬埔寨華商的集體記憶。

清晨，西哈努克大道。那座曾被視為「永不眠」的金融圖騰——匯旺總部大樓，一夜之間失去了心跳。往日運鈔車進進出出的轟鳴聲消失了，取而代之的，是一張貼在玻璃門上冰冷的《暫停提現公告》，以及大門前那幾百張因驚恐而逐漸僵硬的東方面孔。

歷史總是押著相同的韻腳。這一幕，讓人恍惚間穿越回了1948 年金圓券崩塌前夕的上海灘，或是2018 年P2P 暴雷潮席捲下的北京金融街。

崩盤並非毫無預警。在先前的48 個日夜裡，關於這家號稱「柬埔寨支付寶」的金融巨頭即將倒下的傳聞，早已像瘟疫一樣在金邊的地下錢莊和Telegram 群組中蔓延。從美英聯手製裁太子集團，到150 億美元加密資產被查扣，再到匯旺發行的穩定幣USDH 在黑市折價腰斬，所有的訊號都指向同一個結局——流動性枯竭。

匯旺的停擺，不僅是一家企業的猝死，更是一個畸形商業時代的落幕。

在過去激盪的六年裡，它是柬埔寨地下經濟最核心的微血管。它連接著金邊的賭場、西港的園區，甚至是大洋彼岸的詐騙終端，建構了一個獨立於SWIFT 體系之外、看似堅不可摧的離岸金融孤島。

它的倒下，不僅鎖死了數萬華商的身家性命，更宣告了「草莽邏輯」的徹底破產。

那種以為憑藉技術紅利就可以無視規則、以為躲進叢林就可以避開獵槍的幻想，終於重重地撞上了地緣政治與合規監管的鐵板。

這是一場遲到的清算，也是中國網路草莽出海一代，不得不經歷的一場，帶著血腥味的黑色成年禮。

技術精英的失樂園

如果復盤匯旺的崛起曲線，我們會發現，它的起點並非罪惡，而是對效率的極致崇拜。

時針撥回2019 年。那一年，中國網路的流量紅利觸頂，存量博弈開始，「出海」成了大廠菁英們尋找新大陸的宏大敘事。一批出身大廠的技術中階和產品經理，帶著最先進的程式碼架構和普惠金融的願景，降落在了金邊機場。

彼時的柬埔寨，金融生態仍停留在侏儸紀時代。

銀行分行稀少、辦事效率低、外匯管制森嚴。對數十萬在金邊從事貿易、餐飲、建築的華商而言，資金流動是一場惡夢。他們要不是背著沉重的美元現鈔在街頭冒險，就是忍受地下錢莊極高的點位。

這種落後，在習慣了掃碼支付的中國網路人眼中，不只是痛點，更是遍地的流量和龐大的代差。

用中國成熟的行動支付技術，對柬埔寨的傳統金融進行一場「降維打擊」，成為了那一代出海精英心照不宣的行動綱領。

他們確實做到了，而且做得漂亮。匯旺支付上線伊始，就用一種「暴力美學」般的便捷征服了市場：全中文介面、7x24 小時在線客服、秒級到賬，它像素級復刻了支付寶的絲滑體驗。

但真正的殺手鐧在於其極低的進入門檻。在這個原本需要層層審核的國度，匯旺不需要繁瑣的身份認證，也不查驗納稅證明，只要一個手機號，資金就能在金邊的地下網路中自由流動。

這套打法在商業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。短短兩年，匯旺就滲透進了金邊華人生活的方方面面，從買一杯奶茶到支付工程款，它成為了事實上的柬埔寨「華人央行」。

然而，技術的中立性，往往是現代商業世界最大的謊言。

當這群信奉「使用者體驗至上」的產品經理，在金邊這片缺乏法治的土壤上狂奔時，他們很快撞上了一個在國內無法想像的誘惑——黑灰產的滔天巨浪。

在合規的商業世界，支付機構的核心壁壘是風控；而在金邊，最賺錢的客戶是博彩集團、電詐園區，他們最需要的服務恰恰是「免風控」。

對於這些龐然大物而言，費率不重要，重要的是隱性與安全。他們需要的不是合規的電子錢包，而是一條能讓數億美元黑錢瞬間洗白的地下暗河。

這是一個經典的商業倫理困境，當成長的KPI 與合規的底線發生正面衝突時，技術應該向誰低頭？

匯旺選擇了向成長低頭。

他們開始用網路思維「優化」洗錢流程。為了留住這些頂級大戶，他們主動去掉了人臉識別，放寬了轉帳限額。在他們的邏輯裡，這依然是「服務使用者」「解決痛點」。他們用「技術無罪」來進行自我催眠，認為自己只是在修路，至於路上跑的是運送貨物的卡車，還是運送贓物的運鈔車，與修路人無關。

正是這種「技術工具理性」的異化，讓匯旺從一個便民的支付工具，一步步蛻變成了東南亞最大的洗錢樞紐。

他們以為自己是金邊的馬雲，用科技改變商業；殊不知，在缺乏規則約束的叢林裡，他們最終活成了湄公河畔的杜月笙。

但這只是墮落的開始。當支付通道被打通後，這群聰明人又發現了另一個更暴利、也更黑暗的賽道——將「電商擔保交易」的模式，引入人口販賣的鏈條之中。

罪惡的SKU

在所有的網路商業教科書中，「平台模式」都被視為商業進化的終局。當匯旺打通了支付這一底層基礎設施後，它的野心自然而然地延伸到了交易環節。

在金邊那個充滿詐欺與暴力的叢林裡，最稀缺的資源不是美金，也不是人頭，而是「信任」。

這是一個典型的黑暗森林，蛇頭收錢不送人，園區收人不給錢，洗錢中介捲款跑路。黑吃黑的高昂風險，大大阻礙了黑產的交易效率。

對那群產品經理來說，這哪裡是罪惡，這分明就是一個絕佳的「信任機制優化場景」。

2021 年，「匯旺擔保」橫空出世。

它的產品邏輯簡直是淘寶的完美復刻，買家（詐騙園區）將資金託管給平台，賣家（人販子）發貨，買家驗貨無誤後確認收貨，平台放款並抽取佣金。

這套在杭州被用來讓消費者放心購買洋裝的機制，在西哈努克港被用來買賣「前端開發工程師」。

在匯旺擔保那數千個日夜活躍的Telegram 群組裡，人，被徹底物化為了一個個冷冰冰的SKU。

群組裡的每一個供需訊息，都經過了精心的標準化封裝，像極了雙十一的商品詳情頁：

「精通Java，兩年大廠經驗，乖巧聽話，護照在手，一口價2 萬U。」

「求購：歐美盤推廣團隊一組，自備資源，價格面議，可走擔保。」

對於坐在空調房間裡維護系統的技術人員來說，這只是一行行程式碼和資料。他們不需要看到那些被稱為「貨物」的人是如何被塞進麵包車，不需要聽到電擊棍下的慘叫，他們只需要關注後台一筆筆訂單並發量和不斷攀升的GMV。

根據區塊鏈分析公司Elliptic 的數據，自2021 年以來，這個平台透過加密貨幣完成的交易額至少有240 億美元。這不只是一個數字，這是無數個體命運被折算成籌碼後的總和。

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產品功能的瘋狂迭代。

為了滿足園區對逃跑者的追捕需求，匯旺擔保甚至衍生了「懸賞」業務。

在那些隱密的群組裡，暴力不再是失控的野蠻行為，而是被明碼標價、可以一鍵下單的增值服務：「抓捕一名出逃程式設計師，賞金5 萬USDT；提供有效定位，賞金1 萬USDT。」

這種肆無忌憚的擴張終究引來了獵人的目光。 2025 年2 月，迫於美國FBI 的壓力，Telegram 封鎖了匯旺擔保的主頻道。這本該是毀滅性的打擊，但黑產的韌性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。

僅僅一週後，數十萬用戶像潮水一般，透過備用連結無縫遷移到了另一款名為Potato Chat 聊天軟體。

Telegram 在圈內被稱為“紙飛機”，Potato Chat 被稱為“土豆”。相較於飛在天上的飛機，馬鈴薯深埋地下，更加隱秘，也更難被監管的雷達鎖定。

在這次大遷徙中，匯旺集團不僅是推手，更是幕後的操盤者。他們不僅入股了「馬鈴薯」，實現了業務的換殼重生，甚至開發了獨立的通訊軟體ChatMe，試圖建構一個完全封閉的、自給自足的數位黑暗王國。

這種狡兔三窟的遊擊戰術，不僅是對監管的嘲諷，更是一種深層的傲慢。

他們堅信，只要程式碼寫得夠快，就能跑贏法律；只要伺服器藏得夠深，就能建構一個獨立於現實規則之外的法外之地。但他們忘了，暗網的伺服器，終究是要通電的。

當他們忙著在虛擬世界更換馬甲時，現實世界裡，一張針對資金鏈的鐵網正在悄悄收緊。

共生模式

在金融的棋局裡，最高的權力從來不是擁有多少籌碼，而是擁有定義籌碼的權力。

匯旺的操盤手們敏銳地意識到，無論怎麼更換馬甲，只要還使用USDT，他們的咽喉就始終被捏在大洋彼岸的美國人手裡，因為Tether 隨時可以配合FBI，一鍵凍結鏈上資產。

於是，他們決定在湄公河畔，建立自己的聯準會。

2024 年9 月，匯旺正式發行穩定幣USDH。

在官方那充滿煽動性的宣傳文案中，USDH 的核心賣點被赤裸裸地定義為「資產不可凍結」「不受傳統監管約束」。這實質上是向全球黑產圈吹響的一聲集結號——在這裡，沒有FBI，沒有反洗錢法，這裡是絕對自由的金融烏托邦。

為了推廣這種由私人公司發行的數位白條，匯旺在各大園區內部推出了一款令華爾街都要汗顏的理財產品——存入USDH，年化收益率18%，到期總收益27%。

於是，無比諷刺的一幕出現了。那些在全世界瘋狂割韭菜的詐騙犯們，因為貪圖這18% 的高息，最終把千辛萬苦騙來的贓物款，心甘情願地存回了匯旺的資金池。

在金邊的地下世界，那些自以為聰明的殺豬盤老闆沒有意識到，在匯旺這個更大的殺豬盤面前，他們自己也成了待宰的「豬仔」。

這種「獨立建國」般的狂妄，底氣究竟從何而來？

如果我們翻開匯旺支付的董事名單，一個顯赫的名字赫然在列：洪托（Hun To）。

這個名字在柬埔寨意味著什麼？他是前首相洪森的親侄子，現任首相洪瑪奈的堂兄。根據美國財政部的製裁報告，這位遊走在金邊權力核心的人物，不僅是匯旺的董事，也是連結這家公司與柬埔寨最高權力的臍帶。

這就是東南亞黑產圈最隱密的「共生模式」。

華人團隊負責輸出技術，他們用大廠的代碼建構支付系統，用電商的邏輯管理人口販賣，用區塊鏈技術規避監管； 本地權貴負責輸出特許權，他們提供合法的銀行牌照，默許園區築起帶刺的高牆，甚至讓警察對高牆內的呼救聲充耳不聞。

技術提供了效率，權力提供了安全。正因為有了這把最高等級的「保護傘」，他們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懸賞抓人，才敢發行挑戰美元霸權的私人貨幣。對他們來說，法律不是不可觸碰的紅線，而是可以透過利益輸送大量購買的商品。

而這種赤裸的利益交換，往往披著一件溫情脈脈的慈善外衣。

在柬埔寨的華文報紙上，你常常能看到這樣的畫面：匯旺的高階主管身披瑤帶，從權貴手中接過紅十字會的榮譽證書，向貧困學校捐贈巨款，臉上洋溢著慈悲的微笑。

而在同一時刻，匯旺擔保群裡，一筆筆沾著血的洗錢交易正瘋狂刷屏。

上午是罪惡的交易所，下午是慈悲的慈善晚宴。

這種極度的分裂感，並非偽善，而是生存的必需。正如當年的杜月笙在上海灘透過興辦學校、維持治安來確立「社會賢達」的地位一樣，在湄公河畔，「慈善」是向權力核心繳納的一種特殊稅收，是洗白身份的漂白劑，更是維持這個龐大共生體運作的潤滑油。

這套精心編織的政商關係網，曾經為匯旺帶來了數年的安全感。他們一度以為，只要搞定了金邊的關係，自己就可以在法治的邊緣遊走。

直到2025 年10 月，一隻來自大洋彼岸的蝴蝶扇動了翅膀。

那場始於華盛頓的製裁風暴，不僅吹翻了那把看似堅不可摧的保護傘，更直接擊碎了這座「影子央行」的脆弱基石。

當草莽智慧撞上金融鐵幕

在中國縣城經濟的傳統邏輯裡，遇到麻煩通常有兩種解決方式：一是找關係，二是換馬甲。

當危機初現端倪，匯旺的操盤手們試圖故技重施。即便在2025 年3 月銀行牌照被撤銷後，他們依然天真地透過更名「H-Pay」和宣稱「進軍日本、加拿大」來釋放煙霧彈。

在他們的認知慣性裡，只要金邊的熊貓雕像還立著，只要洪森家族的股份還在，這又是一次可以花錢擺平的小問題。

但這一次，他們的對手不再是收受小費的當地警察，而是武裝到牙齒的美國國家機器。

2025 年10 月14 日，一隻巨大的黑天鵝降臨。美國司法部宣布沒收太子集團（Prince Group）陳志名下價值150 億美元的加密貨幣。

這是一個令整個東南亞窒息的數字。要知道，柬埔寨2024 年的GDP 總額不到460 億美元左右。這不僅僅是一次資產查扣，這相當於直接抽乾了這個國家地下經濟三分之一的血液。

對匯旺而言，太子集團不僅是最大的客戶，更是其流動性的源頭。源頭枯竭，下游必死。

更讓他們感到絕望的，是打擊方式的降維。

長期以來，黑產圈對USDT 有一種近乎迷信的誤解，認為它是「去中心化」的，不受法律管制的。然而，USDT 實際上是高度中心化的，雖然FBI 不能直接指揮Tether 公司，但作為一家渴望接觸主流金融體系的商業機構，Tether 必須嚴格遵守美國財政部海外資產管制辦公室（OFAC）的製裁名單。

當美國監管機構發出一紙長臂管轄的禁令，不需要特警破門，也不需要漫長的跨國訴訟，Tether 後台便會凍結相關地址。存在鏈上的數億美金，瞬間變成了不可轉移的「死錢」。

這是一種他們從未理解過的戰爭形態。這群靠著「鑽空子」起家的聰明人，這輩子最擅長的是在牆上打洞，但這一次，對手直接把承重牆給拆了。

在大廈崩塌的塵埃中，最先窒息的永遠是底層的螻蟻。

在匯旺的生態鏈末端，活躍著龐大的群體－承兌商。在金邊，他們是騎著摩托車送美金的人肉運鈔車；在中國內地，他們是躲在出租屋裡操作轉帳的跑分集團。他們賺取著千分之三的微薄匯差，卻承擔著整個系統最高的風險。

在過去，他們是匯旺這台機器最敏感的神經末梢；而現在，他們成了斷卡行動最直接的砲灰。

在Telegram 的「凍友交流群」裡，每天都有成千上萬條絕望的求助，他們名下所有銀行卡被凍結，被列入涉詐懲戒名單，連高鐵飛機都坐不了，甚至還要面臨回國即被捕的刑事風險。

曾經日進鬥金的車隊，現在成了高危險的囚籠。他們手裡握著賣不出去的USDH，國內的帳戶被凍結，人們被困在異國他鄉。

一代人的葬禮

當匯旺總部的玻璃門貼上公告的那一刻，倒下的不僅是一家公司，而是一個時代。

那是中國網路「草莽出海」時代的一首輓歌，也是一段充滿狂想與野望的歷史註腳。

在那個特定的時間窗口裡，一部分出海創業家帶著一種「巨嬰心態」闖入了東南亞的叢林。他們既想要法外之地的暴利與自由，又想要文明世界的規則與安全；他們只迷信關係與技術，卻唯獨不敬畏法律。

他們以為科技是中立的工具，卻不知道工具如果掌握在沒有底線的人手中，就會變成作惡的凶器；他們以為全球化是從一個籠子逃到曠野，卻不知道全球化是從一套規則走進另一套更嚴密的規則。

匯旺的興衰，是一則關於「平庸之惡」的現代寓言。

起初，他們只是想做一個好用的支付工具，解決換匯的痛點；後來，為了增長，他們變成了灰產的幫兇；再後來，為了暴利，他們成為了罪惡的製定者和參與者。

當一個人決定為罪惡建立秩序的那一刻，他就注定無法回頭。

多年後，當新一代的出海者坐在金邊煥然一新的辦公室裡，喝著星巴克談論ESG 和合規上市時，或許沒人會記得，這座城市的地下光纜裡，曾流淌過多少罪惡的字節。

也沒人會記得，在湄公河畔的夜色裡，曾埋葬過多少自以為是的「杜月笙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