踏進穩定幣浪潮六年，他看到的支付未來雛形

原文作者：Sleepy.txt

今年註定要作為「穩定幣元年」被載入金融史，那麼當下的喧囂或許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一角。而在水面之下，是長達六年的暗流湧動。

2019 年，當Facebook 的穩定幣計畫Libra 像一顆深水炸彈驚醒傳統金融界時，Raj Parekh 正身處風暴中心的Visa。

身為Visa 的加密貨幣部門負責人，Raj 親歷了這家傳統金融巨頭從觀望到入局的心理轉折，那是一個非共識的時刻。

彼時，傳統金融的傲慢與區塊鏈的稚嫩並存。 Raj 在Visa 的經歷讓他痛苦地觸摸了行業的隱形天花板，並不是金融機構不想革新，而是當時的基礎設施根本承載不起「全球支付」

帶著這種痛點，他創立了Portal Finance，試圖為加密支付搭建更好用的中間件。然而，在服務大量客戶後，他發現無論應用層如何優化，底層的效能瓶頸始終是天花板。

最終Portal 團隊被Monad Foundation 收購，並由Raj 掌舵支付生態。在我們看來，他是既洞悉穩定幣應用層業務邏輯、又深諳加密支付底層的不二人選，沒有人比他更適合複盤這場關於效率的實驗。

前不久，我們和Raj 聊了聊近些年穩定幣的發展進程。我們需要釐清當下穩定幣熱度背後的驅動力是什麼，是監管給出的可行邊界，是巨頭終於願意下場，還是更現實的利潤與效率帳本。

更重要的是，一種新的產業共識正在形成——穩定幣不只是加密世界的資產，而可能成為下一代清算與資金流轉的基礎設施。

但問題也隨之而來，這股熱度會持續多久？哪些敘事會被證偽，哪些會沉澱為長期結構？ Raj 的視角之所以珍貴，因為他不是在岸上觀火，而是始終在水中搏擊。

在Raj 的敘述裡，他將穩定幣的發展稱為貨幣的「電子郵件時刻」，一個資金流轉像發送訊息一樣廉價且即時的未來。但他也坦誠還沒真正想清楚這會催生出什麼。

以下為Raj 的自述，經動察Beating 整理後發布：

問題優先，而不是技術優先

如果非要給這一切找一個起點，我覺得是2019 年。

那時我在Visa，整個金融業的氣氛非常微妙，Facebook 突然推出了Libra 穩定幣計畫。在那之前，大部分傳統金融機構看加密貨幣，要嘛覺得是極客的玩具，要嘛覺得是投機工具。但Libra 不一樣，它讓所有人都意識到如果不坐上這張牌桌，未來可能就沒有你的位置了。

Visa 是最早一批被公開列為Libra 專案合作夥伴的成員之一，Libra 在當時非常特別，它算是很早期、很大型、也非常雄心勃勃的一次嘗試，讓很多不同公司第一次圍繞區塊鏈和加密這件事聚到一起。雖然最後的結果並沒有像大家當初預期的那樣落地，但它確實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分水嶺事件，讓許多傳統機構第一次真正把加密當成需要嚴肅對待的議題，而不是一個邊緣實驗。

當然，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監管壓力，後來Visa、Mastercard、Stripe 等公司在2019 年10 月先後退出。

但Libra 發生後，不只是Visa，Mastercard 以及Libra 的其他成員也都開始更有系統地把加密團隊正規化。一方面是為了更好地管理合作夥伴和關係網絡，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真正做產品，把它上升成一套更整體的策略。

我的職業起點其實在網路安全和支付的交叉點上。在Visa 的前半段時間裡, 我主要是在搭建一個安全平台，幫助銀行理解並應對資料外洩、漏洞利用和駭客攻擊，核心是做風險管理。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，我開始用支付和金融科技的視角去理解區塊鏈，也一直把它看成一個開源的支付系統。最震撼的一點是，我從沒見過一種技術能讓價值以這麼高的速度，在全球範圍內7×24 不停流轉。

同時，我也清楚看到，Visa 的底層仍然依賴銀行體系，依賴Mainframe、電匯這些相對老的技術棧。對我來說，那種同樣能「搬運價值」的開源系統非常有吸引力。當時我的直覺很簡單：未來像Visa 這樣的系統所依賴的基礎設施，很可能會被區塊鏈這類系統逐步改寫。

Visa Crypto 團隊成立後，我們並沒有急著去推銷技術。這個團隊是一群我見過最聰明、最能動手做事的建造者之一。他們既理解傳統金融和傳統支付體系，也對加密生態抱持著深厚的尊重與理解。加密世界說到底有很強的「社群屬性」，如果你想在這裡做成事情，就很難不去理解並融入它。

歸根究底，Visa 是一個支付網絡，我們必須把大量精力聚焦在怎麼賦能我們的合作夥伴，例如支付服務商、銀行、金融科技公司，以及我們在跨境結算流程裡到底存在哪些效率問題。

所以我們的想法不是先把某個技術硬推給Visa，而是更偏向先把Visa 內部的真實問題找出來，再去看區塊鏈是否能在某些環節解決它。

如果把視線放到結算鏈路上，會看到一個很直覺的問題，既然資金流轉是T+1、T+2，那為什麼不能做到「秒級結算」？如果能做到秒級，它能為資金、財庫團隊帶來什麼？例如銀行下午5 點就關門了，那如果司庫團隊晚上也能發起結算會怎麼樣？再例如週末本來完全不結算，那如果能做到一週七天都可以結算呢？

這就是Visa 後來轉向USDC 的原因，我們決定把它當作Visa 體系裡一個新的結算機制，真正落進Visa 現有系統裡。很多人可能不理解，為什麼Visa 要在以太坊上做結算測試。在2020 年、2021 年那會兒，這聽起來很瘋狂。

例如Crypto.com 是Visa 的大客戶，在傳統的結算流程裡，Crypto.com 每天都要把他們的加密資產賣掉，換成法幣，然後透過SWIFT 或ACH 電匯給Visa。這個過程非常痛苦，首先是時間，SWIFT 不是即時的，這中間有T+2 甚至更長的時滯。為了確保結算不違約，Crypto.com 必須在銀行壓一大筆保證金，這就是所謂的「預注資」。

這筆錢原本可以拿去透過業務賺取收益，現在卻只能死死地躺在帳上，就是為了應對那個緩慢的結算週期。我們就想，既然Crypto.com 的業務是建構在USDC 上的，為什麼不能直接用USDC 結算？

於是我們找了Anchorage Digital，這是一家拿了聯邦執照的數位資產銀行。我們在以太坊上發起了第一筆測試交易。當那筆USDC 從Crypto.com 的地址轉入Visa 在Anchorage 的地址，並在幾秒鐘內完成最終結算時，那種感覺非常奇妙。

基礎設施的斷層

在Visa 做穩定幣結算的經歷，讓我痛苦地意識到一件事，產業基礎設施太不成熟了。

我一直把支付和資金流轉理解為一種「完全被抽象掉的體驗」。例如你去咖啡店買咖啡，用戶只是刷卡、完成交易、拿到咖啡；商家拿到錢，就這麼簡單。使用者不知道底層發生了多少步驟：要跟你的銀行通訊、跟網路互動、確認交易、完成清算結算……這些都應該被徹底隱藏起來、對使用者不可見。

所以我看待區塊鏈也是一樣，它確實是一種很好的結算技術，但最終應該透過基礎設施和應用層服務把它抽象掉，讓使用者不需要理解鏈的複雜性。這就是我決定離開Visa，創辦Portal 的原因，做一個開發者的平台，讓任何Fintech 公司都能像接API 一樣接入穩定幣支付。

老實說，我從來沒有設想過Portal 會被收購。對我來說，這更像是一種使命感，我把「打造開源的支付系統」視為我一生要做的事業。我當時覺得，如果我能在讓鏈上交易更易用、讓開源系統真正能落到日常使用場景裡，哪怕只扮演一個很小的角色，這仍然也是一個巨大的機會。

我們的客戶既有WorldRemit 這種傳統匯款巨頭，也有許多新興的Neobank。但隨著業務深入，我們陷入了一個怪圈。

有人可能會問，為什麼當時不做應用，而是選擇做基礎建設？畢竟現在很多人抱怨「基礎建設太多了，應用反而不夠」。我覺得這背後其實是個週期問題。一般來說，是先有更好的基礎設施，基礎設施再去催生新的應用；隨著新應用出現，又會反過來催生下一輪新的基礎設施。這就是「應用—基礎設施」的循環。

當時我們看到基礎建設層還不夠成熟，所以我覺得從基礎建設切入更順理成章。我們的目標是兩條線並行，一方面去跟那些已經有分發、有生態、有交易量的大型應用合作，另一方面也讓早期公司和開發者能夠非常簡單地上手開發。

為了追求性能，Portal 支援了Solana、Polygon、Tron 等各種鏈。但繞來繞去，最後總是回到同一個結論：EVM（以太坊虛擬機）的生態網路效應太強了，開發者都在這裡，流動性也在這裡。

這就構成了一個悖論：EVM 生態最強，但它太慢、太貴；其他鏈雖快，但生態割裂。我們當時就在想，如果有一天，能出現一個既兼容EVM 標準，又能做到高性能、亞秒級確認的系統，那將是支付的終極答案。所以在今年7 月，我們接受了Monad Foundation 對Portal 的收購，我也開始在Monad 負責支付業務。

很多人問我，現在公鏈不是已經過剩了嗎？為什麼還需要新的鏈？這個問題本身可能問錯了，不是「為什麼還需要新的鏈」，而是「現有的鏈真的解決了支付的核心問題嗎」？

你去問那些真正在做大規模資金搬運的人，他們會告訴你，他們最在意的不是鍊有多新、故事講得多好，而是單位經濟模型算不算得過來。每一筆交易的成本是多少？確認時間能不能滿足商業需求？在不同的外匯走廊之間流動性夠不夠深？這些都是非常現實的問題。

例如亞秒級終局性，這聽起來像是技術指標，但它背後對應的是真金白銀。如果一筆支付需要等待15 分鐘才能確認，那麼它在商業上就是不可用的。但光有這個還不夠，你還需要圍繞支付系統建立一個龐大的生態，穩定幣發行方、出入金服務商、做市商、流動性提供者，這些角色缺一不可。

我經常用一個比喻，我們正處於貨幣的電子郵件時刻，記得Email 剛出現時的場景嗎，它不僅僅是讓寫信變快了，它讓信息可以在幾秒鐘內傳到地球另一端，從而徹底改變了人類的溝通方式。

我看待穩定幣和區塊鏈也是如此，這是人類文明史上從未見過的、以網路速度搬運價值的能力。我們現在甚至還沒完全想清楚它會催生什麼，它可能意味著全球供應鏈金融的重塑，這可能意味著匯款成本歸零。

但最關鍵的下一步是這種技術如何被無感地整合進YouTube、整合進你手機裡的每個日常App。當用戶感覺不到區塊鏈的存在，卻在享受網路速度的資金流轉時，那才是我們真正開始的時候。

在流轉中生息，穩定幣商業模式的更迭

今年7 月，美國簽署了《GENIUS 法案》，產業格局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。 Circle 曾經建立的某種護城河優勢開始淡化，而背後的核心驅動力，是商業模式的根本轉變。

過去，像Tether 和Circle 這些最早期的穩定幣發行方，他們的商業邏輯非常簡單直接，用戶把錢存進來，他們把這些錢拿去買美債，產生的所有利息收入都歸發行方所有。這就是第一階段的遊戲規則。

但現在，如果觀察像Paxos 到M0 這一類的新項目，你會發現遊戲規則改變了。這些新玩家開始把底層資產產生的利息收入，直接讓渡給用戶和接收者。這不僅僅是利潤分配的調整，我認為這實際上創造了一種我們從未見過的新金融原語——一種新的貨幣供給形式。

在傳統金融世界裡，錢放在銀行，只有當存款不動時才會產生利息。一旦你開始轉帳、支付，這筆錢在流轉過程中通常是不生息的。

但穩定幣打破了這個限制，即使資金在流動、在支付、在高速交易的過程中，底層的資產仍在持續產生利息。這就開啟了一個全新的可能性，不再只是靜置生息，而是流轉也在生息。

當然，我們仍處於這種新模式的極早期實驗階段。我也看到一些團隊正在嘗試更激進的做法，他們在幕後進行大規模的美債管理，甚至計劃把利息100% 讓渡給用戶。你可能會問，那他們賺什麼？他們的邏輯是，依靠圍繞穩定幣構建的其他增值產品和服務來獲利，而不是靠吃利差。

所以，儘管目前只是開端，但在GENIUS Act 之後，趨勢已經非常清晰：每一家大型銀行、每一家大型金融科技公司，都在認真思考該如何加入這場遊戲。未來的穩定幣商業模式，絕不會止步於簡單的存錢吃息。

除了穩定幣，加密新型銀行在今年也受到極大關注，結合過去做支付的相關經驗，我認為傳統Fintech 和加密Fintech 之間存在著最核心的差異。

第一代金融科技公司，像巴西的Nubank 或美國的Chime 的建構方式，本質上是建立在各自市場的本土銀行基礎設施之上的。它底層依賴的是本地的銀行體系。這就導致了一個必然的結果，它的服務對像被死死限制住了，基本上只能服務本土用戶。

但當你基於穩定幣和區塊鏈建立產品時，情況完全改變了。

你其實是在全球性的支付軌道上建立產品，這是我們在金融史上從未見過的。這帶來的改變是顛覆性的，你不再需要做一個單一國家的Fintech 企業。可以從第一天起，就建構一個針對多國用戶、甚至全球用戶的全球化新型銀行。

這就是我認為最大的解鎖點，在整個金融科技的歷史裡，我們幾乎從未見過這種等級的起步即全球。這種模式正在催生一批全新的創辦人、建造者和產品，他們不再受地理圍籬的限制，從程式碼寫下的第一行起，目標就是全球市場。

Agent 支付與高頻金融的未來

如果問我未來三、五年什麼最讓我興奮，那一定是AI Agent（Agentic Payments）和高頻金融（High Frequency Finance）的結合。

幾週前，我們剛在舊金山舉辦了一場黑客松，主題就是AI 與加密貨幣的結合。現場湧現了大量開發者，例如有個專案把美國外送平台DoorDash 與鏈上支付結合。我們已經開始看到這種苗頭，Agent 不再受限於人類的處理速度。

在高吞吐的系統上，Agent 移動資金、完成交易的速度，快到人類的大腦可能無法即時理解。這不僅僅是快一點的問題，而是工作流程的根本性轉變：我們正在從「人類效率」升級到「演算法效率」，最終將走向「Agent 效率」。要支撐這種從毫秒到微秒的效率躍遷，底層的區塊鏈效能必須夠強悍。

同時，用戶的帳戶形態也在發生融合。過去你的投資帳戶和支付帳戶是分開的，但現在這種界線正在模糊。

這其實是產品層面的自然選擇，也是像Coinbase 這樣的巨頭最想做的事。他們希望成為你的「Everything App」，存錢、買幣、買股票、甚至參與預測市場，所有行為都在同一個帳戶裡完成。這樣他們就能把用戶牢牢鎖在自己的生態裡，不把存款和行為數據拱手讓人。

這也正是為什麼基礎建設這件事仍然很重要。因為只有把加密底層的那些構件真正抽象掉，才能讓DeFi 交易、支付、賺取收益這些事情都疊加進一個統一的體驗裡，而且用戶幾乎感覺不到背後的複雜性。

我的一些同事有深厚的高頻交易背景，習慣了在CME 或股票交易平台裡用極低延遲的系統做大規模交易。但我興奮的不是繼續做交易，而是把這種嚴謹的工程能力和演算法驅動的決策機制，遷移到現實世界的日常金融工作流程。

想像一位管理跨國資金的財務負責人，他需要處理分散在不同銀行、涉及多種外匯幣對的龐大資金。過去這需要大量人工調度，但未來如果有LLM 配合高性能公鏈，系統可以在幕後自動進行規模化的演算法交易和資金調度，從而讓整個資金管理操作賺到更多收益。

把「高頻交易」的能力抽象化出來，遷移到更多不同的現實工作流程。這不再是華爾街的專利，而是讓演算法以極高的速度和規模，去優化企業的每一分錢，這才是未來真正值得期待的新類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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